谷仓啊谷仓……
小妹：
我到北京了。窝在一间民宿里。第一次一个人，像你一样，真正逃离了家乡。
多久没给你寄诗了？有几个月了吧。时间越久我越不知道从何下笔。我总是难以坚持一件事。并且一旦开始逃避就很难再停下来。
总之我有罪，我让我们俩的期待都落了空。虽然我知道你总是会宽恕我，像宽恕我的诗一样宽恕我。
整个春天我都处于一种茫然颓丧的状态，像一只搁浅的船，失去了目的和方向，失去了言语和写作的力量。甚至阅读也变得艰难。我没能成为一个好大哥，也不是一个好儿子。我何尝不想成为你们期望的样子，但我没有，我没有体面的工作、理想和薪资，也不曾在谷仓里留下一粒稻子，我对爱我的人总是亏欠最多。
而现在已经夏天，我在心心念念的北方，我能模糊地感到，某个时刻正在慢慢来临，一些诗歌融化了，一些甚至在沸腾，一些还遗留在冬天里，慢慢失落了。我将不会比现在更悲伤。
五月我坐着一支泡沫板拼起来的船，和摇着桨的一老一少两个渔人出了海，这是我第一次出海，虽然只是浅海，你还记得我说过吧，总有一日会出海。在海上，人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激烈的决绝，仿佛从此与世界分道扬镳，却隐隐感到普鲁斯特“一种不为什么而存在的幸福感”。这种幸福感是如此艰难，以至当它出现时再阴暗的生命都会变得闪亮。
在海风占领的潮湿的大气，触摸海平面最细微的隐隐欲动的声浪，我寻求，一种陌生的久违的野蛮，一种最原始的，语言，或诗。于是在缱绻的海浪里，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——在语言之中，世界是永恒的。宇宙是永恒的。一切都是永恒的。只有一个例外，那就是“我”。也就是说，万物永恒，唯我易朽。
我没有论证过这个结论，但我深信不疑，有些事情只能有结论却不能问过程，名叫海力布的石头就是前车之鉴。于是这结论又使我感到害怕，当有一天，语言不再对我言语，你不再，对我言语，我也将走向灭亡。
想起那时洪水滔天。一个发怒的男人撞倒了一座山，于是天倾西北，地陷东南，一个叫做女娲的母亲双眼噙泪，她握着石头飞到天上，她的身体融入天空，五彩石化作明星，在人们头顶闪烁，于是洪水退去，裸露大地，而女娲死了，离我们而去。命运的狡诈就在这里。我们的母亲在我们头顶，离我们而去。我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。我想你也不知道。我只是在无来由地信口开河。但我不得不这么做，有时候表达要比含义更重要。而现在我突然想唱首歌，我要边唱边把它写下来。
黑夜为何不再对我言语
你为何，不再言语
把每一天
都过成白天
我为何
不去做梦
饮酒
用孤独磨的刀刃
砍掉双手
在空中
颠簸地飞行
为什么不飞翔呢
虽说飞翔
比睡眠更难
阐提 阐提
永远是这样
稻谷没有翅膀
——
现在不知不觉日上三竿，我在远离了海洋的北方，准备开始一段新生活。我会像树木一样缓慢生长。祝福我吧，妹妹，我也永远祝福你，无论如何，总会有幸福的日子，总会有明媚的日子，忘记所有的孤独。
永远爱你的
哥哥
06/20
